水江镇长青社区,原青龙(乐村)乡,与武隆白云乡之间,隔着一条界河比邻而居,而水江一侧悬崖绝壁间有名曰拖仙岩者,自古名胜,也是往来要津。民国《南川县志》载:
大洞河,又东流,受青龙洞水「自北来,至拖仙崖下。崖下为拖仙桥,对面为涪陵之焦王寨,悬崖荒莽,无路可通,两岸山夹立如削,高百余丈,宽二丈余。其桥不知何时建,无立架木处,相传为神仙相助,故曰拖仙」
青龙洞水即跳蹬河,流经拖仙岩下,至大洞口处与石梁河汇合而成大洞河。


拖仙岩西北起点,山峦起伏,形若盘龙卧虎,许是因其额头“两角”中间的天然垭口,或是因为悬岩之上的溶洞口,故此地还有个小地名叫奓(zhā)口磏,与上游青龙洞的水口正好遥遥相对,直线距离还不到一公里。呃,我埋一个伏笔,请一定记住这个地形!
关于拖仙岩,旧志以桥为名,但也有石碑曾铭拖枪岩,而现代地图则又标注拖心岩,然后亦有涂鸦题为多仙岩,种种俗传音变,莫衷一是,各有典故。纯就个人感观而言,我唯一不认可的可能就是多仙岩这个名字,这就和鬼王山被人改成归望山一样的道理,我认为这不是音变,而又是某些孔乙己式的酸臭文人故弄玄虚。


水江片隅,地处两省四县交界,清末匪乱频仍,民国亦曾不断啸聚,于是奓口磏的溶洞便被乡民辟为洞砦藉此避祸栖身。两三百年间,邻里难得片刻安宁!
洞厅虽然不大,约摸只有一百平,但另有岔洞深不知几许,当地人只说半天也走不出来,而且里面还有两个水坑,应当可以藏人藏粮无数。所以洞砦实为附近南川与武隆两县人民共同出资兴建,工事完备且坚固。洞口全部用条石垒砌就坡包土,形成一面长约十米,高约二米五,厚约一米的城墙,只留边上一门斜下出入。上可守,下可堵,牢不可破。

不过,石墙垒砌虽然尽善尽美,却并未使用一点水泥灰浆,可见历代之培修也大都是临时起意和仓促应对,只求多快好省。而且洞砦本身也不单单只是为了避祸而存在,此去经年,洞中虽无当年生产生活的痕迹却也有着明显的熬硝遗址。


进洞左侧岩壁上有摩崖题刻碑文三通,不过其中只有一通书刻水平尚可,另两通则字迹马虎潦草,或者错字连篇,不通不顺。看到这便也不难理解为何崖壁上,不知何人何时用毛笔题写的“多仙岩”三字涂鸦没有一丝颜筋柳骨,丑得我都不愿意放图。想来就是山野莽夫当中也没个秀才,尽皆识字不多,只能凑合。那我也文化不高认字不全呢,也是勉为其难,原文誊录:
碑一,《涪南两地同修双合寨》
涪南两地同修双合寨,名列于后:
黄文松、蔡亭爵、冉王琮、冉王贤、冉王华、冉王盛、冉王□、冉王(瑸)、冉王崇、魏正汉、杨太崇、王国俸、杨太臣、王正庠、王正相、冉王万、冉正藩、冉正祥各出钱两千文。
嘉庆壬申年(1812)三月吉旦。
碑二,《补修双合寨》
同治元年(1862)三月日,反贼游木杨沟□□过路,游走水江石。人民被躲,同心协力捕修拖枪岩双合寨。
冉正龙、冉仕元、冉仕顺、冉世贵、李永(兵)、梁永朝、梁永(忠)、梁永进、梁永东、李黄氏、蔡陈氏、蔡元□、李秀江、谢有顺各出钱一千文。
碑三,《安定砦序》
安定地界,㕦口磏砦,协力全修,同分内外,避世来斯,民安㕵太,石刊姓名,千秋不坏。
梁金堂、九成、绍亭、超亭、维和、维栋、献廷、永德、凤鸣各出钱三千文,冯熙太、梁陈氏出钱一千文。
光绪丙戌十二年(1886)八月中秋共立。



由以上碑文可知,不仅拖仙岩曾被唤作拖枪岩,连奓口磏也被称为㕦(huà)口磏,音义相差或近或远。想来其中必是也有些典故,可惜现在已经无人讲得清楚。
而除了正面岔洞之外,三通石碑一侧之洞壁亦另有一小洞,离地两米多高,普通人须借楼梯方能得入。小洞长约二十米,高约三四米,最宽处约三米,最窄处也有一两米,无论出入或是生产生活皆可无虞。洞口凿有石级,洞内亦有熬硝痕迹,俨然是个小跃层。
虽说只有两米多高,但石壁光滑无处借力,没有梯子,我这一米七几的身高也是约等于残废,根本就上不去。之前倒是有人来过,还在下面用石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石蹬,我尝试过多次失败,巨汗!因为不好下脚,总感觉还差个那么一二十公分。所以转来转去,纠结了老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又找来一坨石头垫上才刚刚好。二三十公分见方的石头,看着不大却重得一匹,我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分阶段抱扔才终于堆了上去,爬了进去……

我为啥拼了老命也要爬上来?因为我知道这上面有宝贝呀,嘿嘿。
出了二层的小跃层便是一段只十来米长的悬崖凌空步道,而在步道尽头的石壁之上雕凿有一只硕大的浮雕“吞口”,我其实就是奔它来的。如果只有洞砦,显然吸引力不够!谈不上多精致优美,我也说不清为啥,反正就是在别人的图文视频里看到过后,一眼就喜欢上。觉得它很有特色,肯定也有些说头,不只是镇宅辟邪那么简单。毕竟它是雕在洞口,而不是房前屋后桥上头……


“吞口”的旁边还另绘有一幅太极图,而离此不远,步道中间的石壁上还题有我之前所说,没有颜筋柳骨的“多仙岩”三个字。与“太极图”仨字风格类似,想是出自同一时期同一人手笔。那其中用意,也就不言自明。
这一趟,赶山赶水,我也算历尽千辛万苦。
本来都挺顺,搭朋友顺风车上来又包送到离洞口只两百多米处。但也就是这最后两百多米把我给整破防了——我以为不久前才有人来过,起码应该有条毛狗路。结果全是刺篓篓,一直原地转圈圈。我还在当地借了把柴刀的,一直砍路清障,却也花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才终于摸到洞口。而且除了上半身因为冲锋衣壳硬而无恙,手脚口鼻则无一幸免,全是口子全是血,密密麻麻!后来无人机又失联,掉到了沟里去……

等我最后出来,已是将近傍晚,考虑就在当地农家借宿。也恰恰就是因为这个不得已而又英明的决定,我才得以把“吞口”的来龙去脉给最终搞清楚。
首先,虽然没有年代款识,但确切可知雕凿“吞口”的石匠名叫梁隆柱(音译),也就是我当晚借宿那家男主人梁光兵大叔家隔房大祖祖(川渝方言里的叠化词,祖父称公公,曾祖为祖祖),他老人家高寿,活到九十多岁才过世,距今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景。那么以此倒推,“吞口”的雕凿时间自然不会太远,也就是解放前的事情而已,不出百年。


其次,可还记得我之前所埋的伏笔?
关于水口庙和奓口磏,对立的又岂止是地形。
本属同乡,一衣带水,但清末乃至民国时期,跳蹬河上下游对立的吴、梁两家势同水火。青龙洞的吴家,与下乐村的梁家,皆为当地大姓望族,两家明争暗斗,啥事都想争个输赢比个高低。据说还同时竞争过水江乡长或是乐村、鱼泉团正。加之河对面白云乡的上村亦有吴氏一脉,于是便有了内外勾结。两县人一道在双河口风水龙穴上修建起一座水口庙,意图破了对面奓口磏下乐村的风水。
水口庙其实就是栋碉楼,一房两用,耸立在河边一座锥型小山上,整体像根定海神针,而对面奓口磏的山形则像龙像虎像狮子,所以传说中金箍棒打的就是龙虎狮。而下乐村梁家人闻之,同样不甘示弱地在奓口磏石壁上雕刻了一只硕大的“吞口”还招。你要翻江倒海,我便气吞山河,你敢破,我能吞,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后来上村人一看势头不对,也赶紧在对面崖壁上搞了个“阿弥陀佛”来灭“吞口”。但旋即拖仙岩这面,“吞口”旁边马上又多出来一幅太极图,与之针锋相对。然后,对面又再打了个石擂钵出来,说要捶太极图……
想来也是疲于应对,下乐村人才最后想到了一招一力降十会,任你阴招再多,架不住我这边神仙多,索性就把拖仙岩改叫多仙岩了。
林林总总,风水玄学,其中道道我也搞不清楚,而给我介绍的梁光兵大叔他更语焉不详。大家都不懂嘛,都是听个大概咯。关键的关键,除了吞口、太极图和水口庙碉楼,别的遗迹都随着历史湮灭早已作古,没有其他证据支撑,传说也就只能是传说!
但这事恐怕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青龙洞吴家确有笃信风水的传统,听闻当年奓口磏这面,梁家原来还准备要修建一个墓坊,也是因为吴家强烈反对而一直无法竣工,直到最后被毁也没修成。而抗战时期国府修建川湘公路,修到青龙洞时,也是遭到了吴氏一个地主以破坏风水为由的极力破坏和阻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今时不同往日了,吴梁两家的旧怨也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返程我还刻意借道水口,用双腿丈量。但是待得真正走到近前吧,却又嫌弃水口庙碉楼残破,根本就没什么看头。甚至于连那座小小山峰,我都懒得翻越,因为我也笃信一句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不过有一说一,奓口磏到水口庙的山道中间有段挂壁风景其实也还不错,如果不是五七煤矿出来的硝磺水渠实在有些迷你袖珍,便可与长坝的挂壁水渠竞相媲美了。
叨逼叨,叨逼叨,码字这么多,除了想证明辛苦,也是想记下我比别人多问的那几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番外
拖仙岩背后,下乐村村中还有一座梁氏大墓,规模形制不小。来都来了,我也是又揣了一个为什么,要去探个究竟。

此墓成于清朝咸丰年间(1854),宣统二年(1910)再度培修,其间墓门高大,拜台阔绰,面左茔墙题为“梁氏佳城”,面右茔墙则题“坤山艮向”。墓门两侧还有一幅对子:
青龙出自洞中马鞍排来齐涌山前呈瑞气
黑虎飞从井上牛栏环绕俱朝穴下起祥光
以青龙黑虎作对,同时也暗合青龙与乐村两地的地名风水,不得不说作者也是有那么几分心思巧妙。不过也仅限于此,左右后半句,在我读来都总感觉有些生硬和拗口。

梁氏墓墓门高大,为整块巨石制作而成碑,目测高约二米四,宽约一米二。虽说壕气,但土豪而已,没啥雕刻和装饰,不甚精致。吸引我来的其实就只是墓门上的内容,其上题为:
宣统二年庚戌岁(1910)仲冬月上浣吉旦
皇清「例赠朝议大夫/诰封恭人」仙逝显「考/妣」梁「公永杨/母陈氏」老「大/恭」人之墓其后为子孙谱序,略过。
呃,我能说我就是奔“朝议大夫”这四个字来的么?从四品的文官㖿,官阶也不小了,为何旧志或者当地人口中鲜少提及?
虽然清廷马上就要灭亡了,但如是我闻,清代的封赠既可由皇帝覃恩,也可以通过个人捐纳的方式获得。那么首要之务,回来我便去查询了清代职官资料库,调阅了从咸丰到宣统年间所有在职梁姓官员的大名,确认永杨谱系之下的后人,皆无一人在列。于是便有理由怀疑衔是虚衔,职亦虚职,这官阶其实是梁家后人买来冲壳子充面子的,而且这种事就算囿于水江区域其实也是早已司空见惯,仅就我所知,当年捐官的地主士绅也不在少数……只能说明清末卖官鬻爵的现象超级严重,或者说梁家也确实特别有钱,从四品,捐纳能少了?呵呵。

一个问题或许是解决了,而另一个为什么又接踵而至。
永杨墓前围挡的石栏正面有墓志铭一分为四,左右各二,但内容没法通读。
国学同升梁公大人墓志铭
咸丰甲寅(1854)春,予(徙)罗村为居馆。公即东家之主也,且为石椁,历夏而秋,将告竣……
我把自己看成了斗鸡眼,晕晕乎乎半天,也才堪堪读懂抬首的两句,后文因为漫漶就十句九不通了,几乎每句都有几个字辩认不出来,所以根本读不下去。本想好好看看主人生平,也只能无奈作罢。
不过其中有句“予系公之袂表侄”,加之前文中又有“同升”和“东家”字样,所以基于“文子同升”的典故,我好奇作者和墓主人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故事有待发掘?可惜,看不到后面内容!
又或许,是我理解偏差?其实就是墓主人曾经捐过一个贡生的假文凭,然后其后人又再捐了一个朝议大夫的虚衔,一个例贡,一个例封,所以谓之同升?反正都是买,一个是学历,一个是职称,有肉也不嫌多嘛不是?

我是看不大明白,但当地人都说梁家大坟没有天梁,因为主人并非寿终正寝,据说是被土匪枪杀或是砍头在自家门前。而梁氏故宅其实不远,也就在坟前方向,小地名叫石坝的那厢院落。
由是观之,水江片隅,物产丰饶却也民风彪悍。讲故事的梁光兵大叔家也是因为家有良田,小有薄产,其祖父才遭人暗算……老两口自嘲得亏是祖父早逝,家道中落,不然土改时妥妥的地主狗崽子成分跑不了。
另,关于买官以及被害这种事,其实只在梁氏一族也都并非孤例。旧志有载:
梁巨川,清季监生,加捐同知衔,充水江乡乐村团正,为大匪李云波等所戕。
梁定安,与巨川同族,清季捐从九品,继任乐村团正,民国六年被匪害。
后记
此行,顺亦不顺。倒霉又万幸,轻松还辛苦,总之算是有惊无险,值得纪念。我一度以为,要比上次穿越大洞河睡到公厕,还恼火!庆幸无人机悬而未炸,一直在沟里等我;庆幸有一弯刀砍到了大腿,也只是把裤子戳破……
所以,我也想奉劝几位爱循我轨迹的朋友,慎重!这地方刺多,容易丢图传,不出意外的意外,无论出钱还是出血,代价损失都不小。
非要前往,我轨迹团毛线的地方,也请自动忽略自动取直。
再总结,这两年霉起锅盔,我是真不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