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漫谈,南川雷劈石与犀牛岗崖墓题刻新解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从小便熟知太平场雷劈石崖墓群有块东汉题刻,是为南川乃至重庆地区迄今为止所发现最早的石刻文字。2021 年我作“廊桥遗梦”时,还曾绕道于此,只为拍照留念却未作进一步深究。

雷劈石崖墓群
犀牛岗崖墓群
▲ 雷劈石(图一)与犀牛岗(图二)崖墓群近照

魂兮归来,后来我在网上不时看到有人把题刻中的“王师”,牵强而又生硬地解读为中原王朝的军队,简直有些笑不活。想那东汉时代,南川僻壤,大军无缘无故的劳师以袭远,咋可能嘛?来干嘛呀?

所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也总得有个由头不是?而且古代军人一向推崇的是马革裹尸,没道理也没经费要开凿那么多崖墓不是?真当是修建大型烈士陵园么?这事儿实在太荒唐也太奢侈!

再后来,有缺斋主人又告诉我,附近一两公里外的犀牛岗崖墓群还有题刻,内容更丰富,且恰好可与雷劈石题刻互为呼应与佐证。

所以,期期艾艾,太平场我又来了……

犀牛岗
犀牛岗崖墓题刻1

几年前差点儿被一坨硕大的落石砸中的悲催回忆,还历历在目。如今再来,路边已然安排了事故多发路段的标识提醒,搞得我多少有些杯弓蛇影,心有余悸。

诚然,我一向对“蛮子洞”的好感度本也不多,总觉得多数都只是一个空腔,里外里都没啥看头。所以说到底,我其实就是专为当年落下的犀牛岗(人称七孔石)这几个字的题刻来咯,至于汉代崖墓本身,则完全不想浪费口舌。不过有一说一,确也是因为这些题刻的存在,足以证明“蛮子洞”一点儿都不蛮了。

以前人们总认为崖墓是僚人、濮人之类的少数民族所开凿,但是大量雕刻汉字与汉文化图腾的发现则有力地推翻了这一先入为主的假设。夷汉杂处,少数民族可能后来确实曾经穴居啸聚于此,但是崖墓最初的真正的主人还得是汉人无疑。

雷劈石崖墓题刻
▲ 雷劈石崖墓题刻特写,阳嘉二年即公元 133 年

毕竟开凿一孔崖墓耗资不菲,诚如雷劈石题刻所言:“阳嘉二年王师作直四万”。四万的天价啊,犀牛岗题刻中甚至还有“直十万五千”的,这这这岂是一般野蛮生番所能承受得起的?必须必的是倾家乃至举族之力才行!不过这对彼时的天府四川来说,在国家经济与文化大一统的前提下,难度系数其实不算太高。

犀牛岗崖墓题刻3
▲ 犀牛岗崖墓题刻关于作价的局部特写

《三国志·蜀书·董和传》云:

蜀土富实,时俗奢侈……婚姻葬送,倾家竭产。

东汉时期厚葬成风,所谓“世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至于富者奢僭,贫者单财,法令不能禁,礼仪不能止。

法不责众加之攀比之风盛行,以致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一俟国泰民安稼穑丰年,巴蜀大地上的崖墓便层出不穷。

犀牛岗崖墓题刻2
▲ 犀牛岗崖墓题刻特写,阳嘉三年即公元 134 年

谈钱太俗。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儿。

我来,还是就事论事,以字认字。

雷劈石崖墓群一样,犀牛岗崖墓群一孔墓室门楣上亦有匠人落款,题曰:“阳嘉三年南郡王县王师作”。落款时间只比前者晚了一年,除了说明二者差不多为同期工程外,也证明二者还是同一“包工头”。换句话说,足可实锤“王师”他是一人名,不容置喙!

此王师非彼王师,更有甚者把“王师作”仨字看成一人名的,则更加牛头不对马嘴,估计语文都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太过天马行空,太过想当然了。退一万步讲,你就算把“王师”理解成王师傅也好嘛,起码现代人偶尔也会喊个“张师”、“李师”什么的。

犀牛岗崖墓题刻拓片
▲ 犀牛岗崖墓题刻拓片,图片来自网络

只有这个“王县”众人莫衷一是,谁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人名还是县名?不过私以为个人以“王师”为名就透着一丝古怪,若再叫个“王县”那感觉就更像离谱它妈给离谱开门。所以我咋看它都不像人名。

还有群友印林兄认为此处“王”字应作“玉”字解。其实不然,秦汉之际,“玉”字中间已经有那一点了,只是位置不定,或右上或右下而已,沿袭古法书写的其实不多。但是作为地名来讲,无论“王县”还是“玉县”它其实都是不存在的,东汉时期南郡下辖一十八县,只有郢、邔、编、若、巫五个单字名县而已。所以这就衍生出另外一种可能:“王县”其实是“巫县”。

 穿洞坪崖墓题刻
▲ 穿洞坪崖墓题刻特写,杨友钱供图

当然,假定的前提必须是“王县”为地名而非人名。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好巧不巧的,群友杨友钱先生又提供了一张万盛金桥镇穿洞坪崖墓群的图片,图中亦有“南郡王县男子熊▢▢五人永和五年……”字样。而此中“王县”与犀牛岗崖墓群所刻录之“王县”在字形字义上存在高度契合,而且两地自古一家,在行政区划以及地理空间上又端的如此接近,不分伯仲。那么两相结合来看,只从语境语意分析,这个“王县”就该是县名而非人名才能逻辑自洽。

然后基于此前南郡下辖无有“王县”或者“玉县”的考证,那么就有且只有一种可能——“王”字非王非玉,而是“巫”字暨“南郡巫县”是也。

▲ 巫字字形在不同时期的各种演变
▲ 巫字字形在不同时期的各种演变

到底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巫”字被写成了“王”字呢?

理论上讲,还真有可能。

秦汉之际,“巫”字中间的俩“人”一度简化成人字不出头中间还连笔,形若两山绵延或是大鹏展翅之状,甚至于最后简化到近乎连成横线一笔,已经无限接近于“王”字的写法。而且从杨君供图来看,穿洞坪崖墓题刻中的那个“王”字明显更像是“巫”字。

所谓一通百通,愚以为犀牛岗崖墓题刻当中的第一个“王”字,便可能是书刻者手误,也有可能彼时“王”字就是“巫”字的另一种异体。总之,我坚持我的一管之见暨“王县”是地名且作“巫县”解。所以原文应为:

阳嘉三年南郡巫县王师作

当然,不才抛砖引玉却也只是一种猜测,对与不对的,还望诸君雅正。

犀牛岗崖墓题刻4
▲ 犀牛岗崖墓另一处题刻局部巫字特写

不过我敢如此言之凿凿,说明我还有实锤!

其实犀牛岗崖墓群并非只有一块文字题刻,只是标志性的那块特别突出且与雷劈石崖墓群遥相呼应而已。事实上,临近的某处石壁上还镌刻有诸多文字,可惜风化漫漶严重,辨识度不高。但除了此前发现的“直十万五千”,我亦发现疑似还有“南郡巫县”字样,如图所示,这个“巫”字具有典型的汉隶风格,特征也非常明显,以此字类推,再来分析前后仨字的笔画走向,我才最终大胆地做出了一个疑似的假设。

总之,林林总总者,举一而反三,谁也不能说我是无的放矢纯属自嗨。

犀牛岗崖墓题刻5
犀牛岗崖墓题刻6

不知道以上我所谓的新解,算不算是重大发现?但我总想着,起码还能给人另外一种参考方向。

所谓抓大放小,其实浓墨重彩之外,犀牛岗崖墓群也还有一些其他题刻,尽管不多却也有亮眼之处,诸如这方“寿山福海”大印,坐莲台,戴宝顶,膜拜意味不要太明显。从其粗糙的手法分析,书刻貌似完全没有章法,更无一丝汉隶或者金石字体该有的气韵风骨。所以我猜测许是后世勉强而为,估计是有人把这洞当作生基了。

当然,书法和艺术我都是门外汉,只是发表一点个人浅见。

犀牛岗崖墓题刻7

我个人对于崖墓题刻汉隶书写风格最最直观的感受,皆以这种笔画略显单薄纤瘦,但是字体却又端庄大气且笔力遒劲的大写意为主,就是那种乍看嫌丑,可越看越有味道的感觉。

犀牛岗崖墓题刻8

犀牛岗崖墓群比之雷劈石崖墓群,在题刻题材方面,前者比后者要丰富一些,相应的噱头也要多上一点。比如犀牛岗某孔崖墓墓门一侧内壁雕刻有一副“汉阙”图案,虽为两处墓群中所仅见,但其实在川渝各地已经屡见不鲜,其中有点儿道道。

一般我们大可理解为与现代人给逝者烧灵一样,事死如生,房子、车子和票子都寄托着后人对于往生之人的美好祝愿与虔诚孝敬。但设若往深了一点说,这阙其实代表的可是 “开天门”。

重大学生张霁在其硕士论文中曾做过总结:“崖墓墓阙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以浮雕手法依附于崖壁,基本上与砖石墓前双阙相似;另一种刻于墓门内边,形象简单,多数只在半边刻出一阙,两边不讲究对称。”

在巴蜀崖墓中,墓门处的浮雕阙与石棺上的画像阙,都是亡者入葬的必经之处。前者迎接的是逝者遗体,后者引导的则是逝者的灵魂。在汉代的丧葬观念中,逝者通过阙这个特定的神学符号完成由凡人登遐为仙人的过程。
犀牛岗崖墓洞室内部的壁纹

事死如生,事亡如存,把祖先视作神祇,关于美好与吉祥的祈祷和祝愿,其实从墓室中的回字纹也能看出一二。

作为一种深植于血液的文化基因,对中国人来说,好多东西其实也不需要深究却能一眼秒懂,至少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反正越神秘越敬畏,内心足够虔诚即可。

或许,这也是文物爱好者,喜欢访古寻幽的动机与意义。

犀牛岗崖墓洞壁上的四脚蛇

我啥也不懂,可这又不妨碍我热爱,对不?

就像我写不来论文,可总也得找来参考参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简单的热爱,我也再找不出别的理由。

镜头前跑过一只四脚蛇,不好看,但我还是忍不住拍了。

所谓新解,不想写,我还是写了。

没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游记,我从来都是写给自己看的。

参考资料:
[1] 罗二虎、宋丹《东汉画像崖墓研究》
[2] 张霁《东汉巴蜀崖墓建筑研究》
[3] 陈兆镜《渝东地区崖墓的初步研究》
[4] 李学勤《字源》
[5] 维基百科

本文由 江子渔 发布在 游记 专栏,并贴了 等标签。

共有 2 条回应

  1. 缙哥哥 说:

    这些照片应该调色了吧?

    • 江子渔 说:

      没有,PS自带风光滤镜。然后就拉了两根曲线,调整了下明暗关系,我的照片基本都是如此。所以没一张能打的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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