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得闲连下平桥、凤来两次,总算是把之前寻迹涪南古道边卡所遗漏的南山坪大寨之大、小寨门,以及大溪河对岸的白杨关、临江关给搜罗完毕,顺带手的还趟了两个渡口,但还是错失两个寨子和一幢碉楼。此诚所谓事以密成却未竞全功,于是不由一阵感慨:
人间过客一孤帆,情多不予渡关山。
白鱼渡
发源于南川的大溪河作为涪南两地的母亲河,一衣带水,血脉相连,她是文明纽带也是自然天堑。所以高山峡谷间,渡口、津梁甚至关隘星罗棋布,河也因之成为一条事实上的界河。


心中有界,不是以行政区划为准绳,而是由地理环境和人心远近来甄别,不然若干年后飞龙场(骑龙镇)也不至于要划归南川,百顺场(平桥镇)、鸭子塘(鸭江镇)的人,更不会至今尤爱赶场水江石(水江镇)。所以肉眼可见,事实上涪陵、武隆、南川三县交界是以大溪河、弹子山、鬼王山天然为线。
人间惊鸿,关山飞渡,远的不说近的不扯,单纯只就分界线而言,第一站我就自然而然地杀到了白鱼渡。
理由无他,最近才在网上刷到而已。


白鱼渡,长西里界,里人捐资设义渡。
通常所谓古渡,现今大概率是啥也不剩。可此地特殊,吸引我来的,是因为还有一幢白鱼义渡碑存留。巴山蜀水地,因为滨江故,仅大重庆范围内的古渡都数不胜数,可留有遗迹更有碑文记录的却属实难得,堪堪不过一手之数。
此碑立于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仿经幢形式,四面碑文外包楹联四柱,碑首为二层重檐外加双珠宝顶。一层碑柱四面为设渡碑记以及功德人名,二层碑柱则每面单刻一个大字,合为“白鱼义渡”。
碑文由“南邑庠生张□□书”。因为风化漫漶,看不清楚这个南川人张某某到底是谁,但其人文笔书法俱佳,可堪研究细读。


所谓白鱼义渡,即“渡夫在彼推渡,以济人行,分文不取”,并且是“随到随渡”,惟有“红白喜事过渡者”、“渡牛马者”除外,会酌情收费,但也有上限,最高不得超过一百二十文。总之事无巨细,林林总总,从渡夫到行人碑文考虑规定得都很全面,深刻反映出清季社会之人文生活,是为难得的第一手学习研究资料。
关键此碑品相不错,字迹大都清晰,所以我也难得誊录了碑记全文以及义渡章程,并随手记下三幅对子,感觉都还凑活,至少比我开篇装逼感慨的那句打油诗合辙押韵许多。
万里长流千年古渡,四方普济一叶扁舟。
舟摇摇高枕随流水,波渺渺轻帆送远风。
白鱼义渡勤勲千古,青雀孤舟任人往来。

两三米开外,还有一块“咸丰四年(1854)甲寅三月吉立”的修桥碑,背面还有民国二十三年(1934)的补修补录,碑上除了“乐善不倦”四个大字,两面碑文皆以功德人名为主,闲言少叙。
此桥名为太平桥。但是请不要误会,它并没有修在大溪河上而是架于碑旁即渡口北岸凤来镇境内的江家溪,《涪州志》云:
姜家溪,州南,合大溪河下鸭子塘,即刘司谏茔宅处。
刘司谏者,便是我此前寻找白云关、白云书院之主角,刘秋佩是也。江家溪恰好就从他故居坟前蜿蜒流过……

白鱼渡口也是三合口,因为两岸有南北二溪来会。
独这江家溪不大不小,涨水时节也难过,所以古人才会在刚过白鱼渡又修了这座太平桥。惜乎此桥遗址难辨真伪,更没啥看点,不确定是否改为现代通行之公路桥。


溪水涓流一旦注入大溪河,那河面就陡然宽大许多,除道成梁便殊为不易。几修几复,病涉日久,最后人们才不得不于此添设义渡。白鱼义渡碑对此也有详细碑文记录:
□□圣王之世,九月除道,十月成梁,诚为斯人病涉计耳。顾水可以成梁者,徒杠舆梁乘时俱举。水不可成梁者,大舸小艇鷁首飞波,此所以巨川有□□□民无病涉也。兹我境白鱼渡口,地接涪南,水达江汉,秋冬之际水波不兴,春夏之交洪涛骇目。昔年于渡上流几建石桥,耗费多金,□被漂□□桥□□欣,有济者没,复兴嗟莫涉矣。故两岸人等于嘉庆丙子(1816)集议设渡,周正魁邀首十人勤捐创修,名曰白鱼渡口……
修桥不易,设渡也难,碑文后面还详尽记录了其中岁月经年的艰辛与坎坷,甚至还包括官司诉讼,我就不一一赘述。反正我奔碑来的,读完感觉不虚此行咯!
曹家渡
白鱼渡下游十里左右,有一座曹家剑桥现为平桥与凤来两镇之间唯一公路桥梁(至少在武两高速那座网红特大桥建成通车之前,依然如此)。此桥是在古桥基础上所改建,而在桥成之前更早,此地同为一渡且名曹家渡。

剑桥无剑,古桥不古,所以我断不会感兴趣的。但是北桥头还有两幢六棱碑残留,同样重檐经幢样式而且保存不错,所以每每路过,我都会忍不住驻足。
这不,刚从白鱼渡倒回,我又来读碑了。
曹家渡的两碑与白鱼义渡碑略有不同,一是后者为双且要高出些许,二来双碑为六棱六角重檐,三则碑顶为石狮,品相各异。但最大的不同还得是碑文内容,二六一十二面,除了大把的功德,各种碑记也是不一而足。

其上,前有“咸丰九年(1859)仲春月下浣吉立”的《募众培修源氹子路》,后有光绪二年(1876)的修路功德碑,中间还有同治九年(1870)的《培修利济桥护岸序》。内容丰富程度,让人乍舌,完美地呈现出从古渡天堑到大道通衢的历史演变进程。
吾乡曹家渡,旧惟有渡而无桥。道光丁未(1847)间,人以渡之不利于济也,爰建利济桥焉。当其时费金钜万,越数年而始成,是桥之成良非苟易也!迄今二十余载,凡行旅之往来者莫不以利济而共伟厥功……

其中最重要的还得是“同治三年(1864)十二月吉旦公立”的《正堂王示》,所记形象生动,很有画面感,当可为历史注脚。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百姓生活,民间疾苦,那才是最鲜活最真实的历史本源。
……天星桥、白鱼渡、曹家渡及百顺场、鸭子塘溪边,上年当秋夏水涸时,乡中屡约会多人临溪毒鱼,夜间两岸齐集不下一千余人,灯火照耀如同白日。往往火熄,失足被水淹死,累及乡邻。且有无耻之辈以捕鱼为名乘机盗窃,兼之南邑鱼夫恃众来溪,屡与乡人斗殴。届今滇匪未靖,民财空乏,恐仍蹈前愆贻害不浅……是以协恳示谕……勒碑严禁,俾垂久远……此示……毋许仍在天星桥等处毒鱼滋闹,倘敢不遵,该团甲人等立即挐获禀送来案,以凭从严惩治,决不姑怠。但不得挟嫌妄禀至千并究,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白杨关
山高路远,地势所狭,凤来不及平桥繁华,古今皆然。而曹家渡(剑桥)为凤来人赶百顺场所必经,古今亦然。
旧时有且仅有一条古道,从渡口桥头蜿蜒曲折而上,古人于极窄极险处设关堵卡,也是必然。


从曹家渡(剑桥)上到凤来场,中途必经白杨关和临江关,两关所处咽喉位置,即便换到现在地势也是一目了然。
白杨关为上行第一关,挡在一条小溪沟前,独径斜坡的尽头是溪流也是二级台地崖壁边缘,属于关键节点和缺口,古人于此设关堵门躲兵防匪,理所当然。
难得关前还保留了不长一截古道……


关口标配有一棵硕大的黄桷古树,默默地伫立在关门背后,特别显眼。现今公路与关门齐平,关门更是隐藏在了林荫树下,以致此前多次路过我居然都没有发现……
虽然古今两线并行不悖,但是时空交错之中,偶尔一抹斜阳残照还是让这关门尽显颓废荒凉。


关门无匾,但仔细观看还是能看出门梁条石上刻有“白杨关”三字,若隐若现。
残存的那截古道,哪怕如今只作捷径,偶有人来也会在关前就斜上了平行公路。所以关门业已荒废,又在院坝地下边缘,怕也是只能当作人家后院。


关前也不曾立碑,关内门梁背后依稀有字却无一可识。
门后侧壁倒是有块指路碑,尽管剥蚀脱落余字不多,但仅凭“下走百顺”四字就能分辨此为何物。
此外,再没什么看头。
临江关
出了白杨关,过一沟绕一弯,又过一沟再绕一弯,步行千米左右便可上到临江关。


临江关是为最后一道上山关口,卡在悬崖绝壁,属山顶一级台地边缘,再往前翻过斜坡,古道继续蜿蜒往上,约摸 1.5 公里左右便是凤来场。
此关同样藏于密林深处,若非有心或者有人指引,哪怕就是站在正下方的公路上,咫尺之遥,也看不出一点儿端倪,所以不怪我要频频出招“回马枪”。但是与白杨关几乎废弃不同,临江关明显时有人行,因为公路七弯八绕,关内临江村的村民赶场下地通常还会选择走此捷径。


当然咯,虽名为关,其实不过一卡门。
纵是前后两关相连战略意义也不大,更与威武霸气无干,就如同关前偶有三两行人小憩一般,关的可能是一种岁月静好,关的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仅以现代森林覆盖率超出清代不知凡几来衡量,即便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我也不认为这种山顶大寨真会密不透风。言外之意,这关它也不是非过不可,一定有地方有缺口可以绕行。


不过图个心安咯。
于清末及至民国川中砦堡、碉楼、关隘大行其道而言,其实不外乎也算是一种政绩或者面子工程。同时也可能是保有一种心态:到底有用没用我不知道,但是别人有的我也一定要有……就好比如今临江与高寿两个村却如同两个县一般,在公路上也先后筑起了一座“大朝门”。
所以,我来闯关,未必是因为情结,更多的还是出于全盘考虑,探探古道路线,搜搜文物古迹。
所以,关上有匾,独剩“临江”二字,我也颇觉亮眼。

其实关下还有两块摩崖碑刻,可与关门或者古道无关,其中一块风化严重没法识读,另一块立于同治十二年(1873),我只注意到了“禁止偷柴”四个大字,碑文貌似涉及一场民事纠纷,然后就再没兴趣细读下文。
关门内有一破庙,塑像皆毁,也不知拜的是哪路神仙或者菩萨?庙旁还有一通乾隆年间的修路功德碑,款识清晰。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下山欲往南山坪去也。
小寨门
一年前,我寻迹涪南边卡时,把整个大水江区域的关门几乎踏遍,而惟独落下了平桥这边的大、小寨门。原因很简单,仅从方向位置和行政区划而言,大、小寨门其实已经不在涪南边界线上了。
但是,来都来了嘛……

这里我就必须放上一张位置示意图了,也算补全去年涪南边卡示意图所缺之东北角。
如图所示,大溪河两岸无分内外关寨林立,也足以证明我此前文章分析所谓边卡只为自保,不特针对南川或者涪陵任何一方的说法。

小寨门它确实很小,小到被标志性的黄桷古树犹如巨伞一般给遮盖完全。它就静静地伫立在百顺场(平桥镇)的背后,栉风沐雨将近两百年,听过和平中学里的书声朗朗,也见证了新旧交替的热闹繁华。
只从山势地形分析,不得而知这里是独此一门,还是旧时曾有一寨?毕竟离场如此之近,不到十分钟的距离,如遇兵燹匪乱,此处若有一小寨或可为场镇居民所应急。

反正现时就只剩一门,周围坡势较缓,没有寨墙痕迹。
因为没有找到碑刻文字记录,也无从得知小寨门具体建于何年何月,但想来应该是与大寨门同期,建于咸丰年间即十九世纪末。

小寨门因为所处位置,作为南山坪大寨的突出前哨,可能它也事实上就是一卡门,防御作用不大,警戒意义更高。
因为百顺场(平桥镇)设在乌杨溪与大溪河交汇的河床谷底,站在小寨门上就足可俯瞰街里全境。但凡有事,烽烟一起,后面大寨门也有足够时间早作准备。
大寨门
南山坪大寨很大,足足一个乡的面积,从小寨门到大寨门直线距离都有 1.6 公里,所以唇齿相依应该可作烽火示警。


大寨门之大确也名副其实,依托岩壁随形就势,是硬堆出来的一座寨门。而且门本身附着岩石,寨墙背后又是山坡或者厚厚的堆土,同山一体,与地齐平。换言之以旧时的枪炮条件,大寨门几乎牢不可破,真真的一夫当开万夫莫开。何况此为南山坪大寨东面方向唯一大门,过了这一关,才算真正进入南山坪。
不过呢但是,我们也不能就因为一个“坪”字,或者一个“大寨”之名就自行脑补,无厘头地展开无边想象,以为大溪河上真会有一座天空之城。


南山坪其实不平,只是山顶一级台地的坡势比之大溪河河谷的深切地形以及作为唯二出入口的百顺场(武隆平桥镇)和松子溪(南川中桥乡)东西两面的山坡都要相对平缓,更宜人居。不然山顶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面积,那么多的人口。不过大寨再大总不至于大过县城、州城,而且清末又不是宋元战争时期,没道理硬要往山顶迁治建城,也更加不可能实现商业繁荣。
同垫江鹤游坪分州城一样的道理,同属一个涪州嘛,所谓的大寨私以为都是徒有其名。穷乡僻壤,不可能会有那么长的城墙,也没有必要搞那么大的阵仗。古人不过是单纯在地形上排兵布阵,选择在山顶各处紧要的垭口或者豁口设关堵卡。因为路所必经,这门一关,山顶自成一界,于是大寨成型……
不论鹤游坪、南山坪还是佘家𡎚,所谓大寨不外如是。

非是什么军事砦堡,纯为躲兵防匪,所以没灾没难的时候山寨与平坝无异,歌照唱舞照跳,该务农的务农,该信佛的信佛……大寨门门前当年应该就有一间庙宇,石壁上架梁搭椽的痕迹至今犹存。


从条石基础到门洞造型就整个规模体量来说大寨门确也不小,应该可与太平关、涪南关位列南坪三甲。也就是说,除了北面仰仗大溪河峡谷天险,整个南山坪大寨在东西南三面都各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寨门。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是也真有几分山城雏形。
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何唯独此关无名,就那么直白的叫作大寨门?

虽则无名但有落款,门额石上有“咸丰六年(1856)建修”题记,清晰可辨。大寨门右边石壁也有一块功德碑,面积还不小,尽管题记和落款隐隐约约,但大致还能看出与寨门同年同期。这是南山坪上唯一的一块筑门碑记,可惜最终被毁,后人直接在碑记上凿了一神龛。

此地乡民似乎迷信传统根深蒂固,神龛下方以及门外条石上也都刻有一排排的党箭碑,仔细一看,还大多是 2000 年以后新刻。旧的被毁,新的又来,创伤不止,荼毒了一辈又一辈。
就连门前的巨石都被人认了干爹,只那么一打眼,我就发现石壁上有两处“石保改名”的刻画涂鸦。嗨,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没能剜去心里的那道疤!
小贴示:川渝很多地方管干爹干妈叫“保保”,这种打干亲的目的纯粹,多为改字改运,佑子平安。
后记
走走停停,边想边记,本来还想在坪上找找碉楼或者翻翻寨子,但时间不够被迫强行终止,只得穿越南山坪借道松子溪(中桥乡),直接打道回府。
那个方向,我也一去再去,但每次都留有遗憾,也是相当无语。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说我的涪南边卡寻迹已经完美收官,天知道哪天又冒出来个“新寨门”。南山坪这边我貌似寻完了,但是佘家𡎚那边,最近短视频又刷到了一个……没完没了。
好在离家很近,可待后续。
嗯,我又想装逼了。
打住,打住。